
□ 刘安杰
一路向西的浪头,映照河岸巉岩上的野樱;几许浅浅春风,吹皱武陵山间几百万年的重重绿波。作为咸丰县的母亲河,唐崖河绝对称得上是大地流淌的一段鸿篇巨制的史诗。
《道德经》言:“水利万物而不争。”“岸转涪江,倒流三千八百里”,唐崖河岂止不争?苏子“门前流水尚能西”的诗句,更让流域内的咸丰县人觉得,这条神奇的河流一定蕴含着地理、历史、文化甚至生命的复杂谜题。
咸丰县志有载:“舟楫往来,货物集散。” 但唐崖河不仅是亘古的水运通道,更让一方民族文化走进了世界文明的中心。这也是一个奇迹,是少数民族生养治理和中央集权消长契合的奇迹,是地方势力倾轧媾和衍生的高潮,是剽悍民风血泪绽放的山花。
豆蔻年华,初始已是不凡。
当长江水系的纷繁支流急急向东奔涌之时,发源于利川市星斗山脚下的唐崖河(下游重庆黔江段称阿蓬江),却并未就近注入咫尺之遥的清江,进而直入长江,反而折转向西,穿重庆,入乌江,谱写出一首雄阔大地上的昂扬进行曲。
一入咸丰县境内,豆蔻年华的唐崖河,就映照着兴隆坳山尖的星辉,暗自邂逅了麻柳溪,使之成为漂泊旅人寄放心灵的寓所。华中科技大学张良皋教授就曾大方承认,这里“长”成了他心中“桃花源”的样子:“麻柳溪很可能就是那位渔翁穿过咸丰黄金洞或其他洞口逆河绕行所见的众多桃花源胜景之一。”试想,当年受好奇心驱使的武陵渔人,从黄金洞(古称黑洞)逆水而来,忽见河流两边长满了奇形怪状的古老麻柳树,错落着各式飞檐翘角的民族风情吊脚楼,茶山茶岭茶田茶坡一望葱茏,悠悠扬扬的羌笛和着阵阵鸟鸣,八百多口人世代守着“中西部最后的香格里拉”“荆楚第一羌寨”,把个山中的岁月过成了与世无争的童话,能不瞬间就有“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叹?
在邂逅麻柳溪这颗深山里的小家碧玉后,唐崖河并没耽于一刻的温柔,她从“中国地心第一漂”的起点仅仅流淌四公里,就攒足了洪荒之力一头撞进笔架山的心脏,生生掏出个空阔通透的黄金洞来:七层洞穴大厦里,石钟乳顶天立地,钙化池盛着万顷琉璃,地心峡谷隐隐藏着雷霆,连伏流洞瀑溅起的水珠,都带着亿万年积攒的光阴。地质学家说这里是“亚洲第一溶洞峡谷”,可当地土家族老人说,这是河神掏出的心呢,跳动着直通地狱和冥府的奥秘。
咸丰相关资料记载:黄金洞“两岸高山绝壁,河道斗折蛇行”,仅洞内神龟峡段就有多道河弯和“一线天”景观。黄金洞因其独特的喀斯特构造,已经成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不仅如此,咸丰县的革命史还清晰记载当年贺龙三招神兵的革命佳话,以及当地神兵少壮派首领庹万鹏成长为红军副师长、英勇献身的革命传奇,为名胜佳境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革命历史情怀。
温柔一弯,书写“王”的浪漫。
“王气”初现的唐崖河,以惊心动魄的气势穿出黄金洞,流经光明坝和金洞司,进入清坪镇的狗耳石和大坪,不久就迎来了土家族史上的极致浪漫。在千回百转之后,她在龙潭司,划下一个苍穹下最舒服、最惬意的“几”字,宛若矫健巨龙,又似葱郁大地上一段袒露的“柔肠”。唐崖河这一弯或许缺少北方黄河的粗犷豪放,却尽显妩媚江南的内秀雍容。
因了这一弯,成就了龙潭司的沃野平坝,富庶肥沃,也埋下了咸丰县土司时代最动人的伏笔。龙潭土司的女儿田氏,就从这里走出,把个人的命运写成了一段千百年荡气回肠的民族史诗。
如今已难以查到记载,田氏闺居龙潭时,是否因为承受土司娇宠而入塾“开书”,但朝廷明令“土官应袭子弟,悉令入学”,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她对汉文化的认同。深闺中,她当年有没有像“西兰”姑娘一样爱花如命?有没有一双能织出“斑斓服色”的巧手?但不管怎么说,她一定是那个时代土家最为亮眼的姑娘。
如果说女人的爱源于幼时耽于的幻想,那么女人的嫁一定是基于现实的一次蜕变。田氏终以“嫁”的方式,走向了家族、历史和文化的急流漩涡之中。
那时龙潭土司和唐崖土司连年征战不断,结下了杯葛难清的家族恩怨,于是龙潭土司提出“和亲”之策,将女儿田氏许配唐崖土司覃鼎,以期化干戈为玉帛。田氏毅然嫁入唐崖,但她偏偏不做被动的棋子,而是要做一双坚定执棋的手。
民国三年版《咸丰县志》载,田氏余年“尝朝四川峨眉山,随侍奴婢百余人,沿途皆为择配。”那么当年田氏自己的“嫁”,又岂肯仅凭区区土家媒婆“放话”而委曲求全?再者,恩施部分土家族地区,至今还保留着过“女儿节”、赶“女儿会”的习俗,女性不分老少,都穿戴艳丽,相邀集会。当年土司家的奇女儿,如非情投意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琴瑟和鸣,岂肯轻易就嫁了自己?
嫁入唐崖,覃鼎土司策马出征之时,这个胸怀宇内的旷世奇女子执掌权印,把后方治理得政通人和,富庶安定,有力地保证了前方征战的粮、械等物资供给,成为覃鼎土司屡建殊功、终获朝廷褒奖的有力支撑。覃鼎因平播州、定奢安之功被明熹宗封为平西将军,赐建帅府与“荆南雄镇”牌坊。覃鼎奏凯归来,田氏夫人主持扩建的土司城,终成三街十八巷三十六院落的宏伟规模。她用了汉人的中轴对称建筑制式,把“渔樵耕读”刻进石牌坊,让土家的勇猛强悍与中原的大气磅礴,在幽湿的青石板路上碰撞出恒久的火花。
唐崖河畔的张王庙建有相对而立的石人石马。石马高二点四米,长三米,刻画出强悍骁勇和能征善战的奇骏之姿;石人高达二米,身挂雨伞,手拉辔绳。有诗赞曰:“石人石马在阆州,大仙留下几千秋。青草齐眉难开口,黄尘满面起兜鍪。狂风呼呼无毛动,细雨霏霏有汗流。牧童有绳牵不走,狂鞭怒打不回头。”石雕以本地之外的砂岩整体雕琢而成,马身雕饰鞍、镫、缰、辔,石人着山文甲,工艺精湛。张王庙是田氏为纪念唐崖土司史上的武治而建,还是在她眼里,土司只是在外征战的勇夫将军,暗示自己才是真正的“王”?何为张飞?仅勇猛耳。
死后,她的墓立在土司城墓葬区的高处,比一旁形制简陋的丈夫覃鼎的封土墓,气派得多。四柱三开间的石牌坊上,“乾坤共久”“万古佳诚”笔力千钧,但偏偏“久”字少了一“横”,“佳”字缺了“人”旁。她是借此标榜自己治理唐崖时算不得“横人”,还是暗合则天女皇的造字豪情?已没人能说得清。只知道张王庙的石马缰绳上,“万历辛亥岁季夏月四日良旦印官覃夫人田氏修立”的小字,刻得比史书更倔强——一个女子,在男权鼎盛的土司时代,敢把“印官”二字深深刻进石头,本身就是最锋利的传奇。
不管怎么说,龙潭土司之女——田氏都是土司时代的传奇、土家族的传奇,也是唐崖文化能走向世界中心的传奇。
也在唐崖河这一弯,龙潭司还成为了恩施地区的革命中心。1928年3月6日,中共施鹤临时特委在这里举行了龙潭司农民武装起义,黄子全、黄兴武等率农民武装与当地反动势力激战。1933年,贺龙、关向应带领红三军九师及教导团进驻这里,铸就了龙潭司成为恩施地区第一个地级党组织诞生地、第一个党的农民政权组织驻地、第一支党的革命军队诞生地、第一个党领导的农民起义发生地、第一个党的地级青年组织诞生地。
一段不可磨灭的红色传奇,让龙潭司这一方圣地永耀华夏。
唐崖石,砺了王的剑。
唐崖河流经大河边后,在两河口蓄纳了发源于小村乡冠子溪的南河和发源于活龙坪乡蛮界倒角的青狮河。《清同治四年版咸丰县志》收录的竹枝词描述此次汇流——“半是青丝半是蓝”。明代诗人曾以“船到崖前疑无路,掉转船头又一弯”,形容此段神龟峡的曲折险峻。之后,唐崖河终于抵达了她的命名之地-——唐崖。
尽管舢板翩跹、晨撒渔网、暮钓斜阳的唐崖镇,在蔚蓝的天空下一派祥和安宁,但唐崖河的浪花,在这里还是撞上最坚硬的石头。在尖山这里,她遭遇了覃鼎的剑。这位唐崖土司,是从龙骨石的石缝里长出的猛虎。
“明季唐崖最倔强”,《咸丰县志》里这七个字,藏着覃鼎平播州、定奢安的赫赫战功。万历年间征播州,他带着穿草鞋、喝包谷酒的土兵踏破险关;天启年间平奢崇明叛乱,他领着裹丝帕的土家族剽悍男儿生擒樊龙樊虎,把“大梁国”的旗帜踩在嘚嘚的铁骑之下。明熹宗赐的“荆南雄镇 楚蜀屏翰”牌坊,如今仍立在世界文化遗产——唐崖土司城遗址的中央,四柱三门如巨人擎天,上面的“魁星踢斗”“土王出巡”,刻画的都是他铁骑溅起的一缕烟尘。
“刚悍生其方,风谣尚其武”,覃鼎是勇于在风雨史书页间跳舞的血性土家汉子。他尚武,善战阵,多次被朝廷征调,土司城坚硬的石头最懂他的故事。三街十八巷三十六院的格局里,每块青石板都记得他扩建城池的雄心;八步半的台阶藏着他的智慧——比“九五之尊”矮半分,既显臣服,又藏锋芒;校场坝的土石基上,还留着士卒当年操练的脚印,那些以“旗”为单位的勇士,撒进田间是耕夫,跳入硝烟是锐卒,二十四旗列阵时,连肆虐的狂风都要收敛住桀骜的气势。覃鼎的墓朴素得像个普通土堆,就像他甘于归入寂静,可旁边田氏夫人墓的尊隆,恰是最好的注脚:他们是琴瑟和鸣的伴侣,更有共筑土司传奇的誓盟。
唐崖河畔,穿越600年历史风云的古城址,如今静默在一个王朝的暮霞里,久久传颂着一段土家族史诗般的传奇。
长风,拂过“朝阳”的土地。
唐崖河再次徜徉迂回,涌过断明峡之后,进入咸丰县最后一个乡镇——朝阳寺镇,使得这里沃野千顷,瓜果飘香,浑然一帧气势浩荡的山水画廊。
在这里,唐崖河只做了短暂的停留,为整个流域演绎了一曲荡气回肠的收官交响乐。然而就在即将脱离咸丰县境的罾沟,1936年1月1日,师长张正坤率领红十八师,受命掩护红二、六军团主力突围长征,血染渡口,激战长岭,以300多名红军战士的英勇牺牲,换取了掩护主力、顺利长征的湖北境内最后一战的悲壮胜利。
今天,唐崖河还在向西奔流不息,麻柳溪的吊脚楼依然炊烟袅袅,黄金洞里的钟乳石还在暗自生长,土司城的石牌坊上,“荆南雄镇”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却仍透着历史丰碑的凛然。田氏夫人的智慧,覃鼎的勇猛,土家族勇士的呐喊,都在唐崖河水里淌成了故事。当地的土家族老人说,月圆时土司城的石板路上,就能听见青石板上传来脚步声,那是田氏夫人在巡城,是覃鼎的铁骑归来踏过官道,是唐崖河的浪花,还在为三百年前的传奇,轻轻拊掌。还有在流经土地上,那些血色浸染的红色史诗,如今已谱写成了最为耀眼、最为华丽的时代诗行。
我想,唐崖,这条向西流淌的河,从来都不是倒流。她只是把土家族人的热血与柔情,把自然的鬼斧与人文的匠心,把“天下风云出我辈”的革命奋斗织成了一匹岁月的锦缎,深深镌刻进了武陵山系的褶皱里,而古人和来者的传奇,都必将在她的不断跃动的波光里,永远灿烂鲜活。
来源:《唐崖》2025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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